番外:公子羽if线(1)
长江水道,本是往来行船众多之地,但近日来却少有船只通行。
便是稍有几艘大船,行船的速度也出奇得快。
今日却有些反常。
沿江一处水寨的岗哨自高处张望,就见四艘艨艟斗舰在水上徐徐而行仿佛浑然未觉两岸的硝烟肃杀,甚至明目张胆地挂着张扬的大旗,像是根本不觉江上有何风险。
”他们疯了吗,哎呦!”他捂着脑袋怒而转头,“你打我干什么?”
他才刚说了一句话,就被同伴狠狠地敲了一下脑子。
“还问打你干什么?因为你眼瞎!没瞧见那是谁家的船吗?”
那岗哨喽啰揉了揉眼睛,将远处江上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了些,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。
起先离得远些还不曾看清,现在船离更近,船上大旗之上的字样,便跳入了他的眼睛里,正是斗大一个“宋字。
岭南宋阀的“宋”!
隋朝结束了南北朝乱世后,各地军阀仍旧手握大权,以宇文阀、独孤阀、李阀以及宋阀最强,其中又以宋阀在南方的影响最大。
岭南宋阀的家主,正是以刀法名扬天下的“天刀”宋缺。
此人虽接了朝廷“镇南公”的封赏,但也并未真正臣服朝廷,解散麾下大军,反而是听从了他那胞弟宋智的建议,从事各种暴利买卖。
其中一项,就是从沿海诸郡,将海盐运入内陆。
若是在天下太平之时,贩卖私盐,乃是一等一的重罪,偏偏如今隋炀帝昏聩,义军四起,哪还顾得上管什么私盐贩卖的事情。
姑且不说宋阀在南方势大,一面买通官府查验的关卡,一面私下扶持义军削弱隋廷势力,就说今日好了。
水上这四艘私枭船,看似行船缓慢,如同是来游山玩水的,可若真有人胆敢冒犯到他们的头上,除了找死,没有第二种结果!
“师姑娘大可放心,此行前往扬场州,必定没人胆敢阻拦。数日前,东海李子通的义军渡过了准水,和杜伏威结盟大破隋军,南下夺取了历阳,切断了长江水路往来,但我岭南宋阀在这两人面前,总算还有几分薄面。
“如此便好,宋公子有心了。”
被称为“宋公子”的青年面上有一瞬的恍惚,目光却仍痴痴地望着那道白衣倩影,又开了口:“师姑娘不必如此客套,我在家中排行第二,若承蒙姑娘不弃,也可称我一声宋二哥。”
船尾的老者捂住了额头,满脸都写着无语。
说话的青年虽着文士长衫,却丝毫不见文弱之态,仍能看出,他这身高腿长的体格之下,是一派脊直肩张的筋骨紧实,肌肉饱满,足以见得,他所习练的,必定是一门上乘武功。
那张英俊非凡的面容,更是为他增色不少。
若再加上他的身份,便更了不得了。只因他的父亲,正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天刀宋缺。
宋缺年少时风华绝代,所生的这个儿子宋师道,也是人中龙凤,哪知道在这位“师姑娘”面前,倒成了个拿不出手的愣头青!
美色惑人,美色惑人啊!
可这老者一面哀其不争,很觉宋师道被人轻易拿捏住是件丢人现眼的事,自己也不得不承认,倘若他年轻上几十岁,也要为了博取佳人芳心而热血一把。
白衣姑娘头戴帷帽,长身玉立,被这长江之上的清风吹开了纱帘,露出一张不似人间当有的面容。这盛极的容色以乎本该佐以最是明丽的颜色,偏偏在这素衣包裹下,也不损半分出尘绝艳,又因她眉眼间笼罩着的一层莹润玉色,以及纱帘摇曳,竟成了那薄雾之中流转的明月,让人触手不及,却又不自觉地望去。
宋师道看得有些失神,只觉她出口的声音,也似那海月暗礁之后的鲛人歌声。
虽然,那大概不是一句宋师道想要听到的回复。
宋公子,你逾矩了。”
"抱抱歉!”宋师道连连道歉,又往后退了两步。
他身量本就很高,这般行事,倒是显出几分老实的滑稽,让人望之不觉失笑。
他也当即瞥见了那稍纵即逝的笑容,顿觉心头一滞,呼吸都放轻了几分,生怕惊动了这举世无双的容光,会让那姮娥投月而去。
可当他再想要试图透过摇动的纱帘,捕捉师姑娘的神情,已是她转向了北方,像是正要远眺那战乱爆发的历阳,清冷的眉眼间带上了一缕忧郁之色。
“师…罢了,我不打扰你了。”
说话说得多了,怕是要惹人厌烦。
他刚从宋阀出来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,听人说起过,他的父亲宋缺和那名门正派的慈航静斋弟子梵清惠有过一段往来。因梵清惠一心向道,拒绝了宋缺,才有了他随后折返岭南成婚。
宋师道此人长于民风剽悍的岭南,总觉梵清惠此举大有用意,分明是在吊着他的父亲。那正道之中呼声甚高的慈航静斋,明明都是一群女尼,却操心天下之事,也分明是六根未净。
可当他遇见师姑娘的时候,这种持续了数年的印象,直接就被他抛到了脑后。
身为岭南宋阀的二公子,宋师道的消息渠道远比一般人要发达得多自然曾听人说起过,梵清惠自与宋缺分手后,历经诸多考验,成功当上了慈航静斋的斋主,又收了个格外有天赋的徒弟,名为师妃暄。
眼前的这位师姑娘虽不曾自报家门,但她那一手宛若天外飞仙的剑法,与这一身大有来路的内功,除了出自慈航静斋,应当没有第二种可能。
她此行先与他相遇于长江之上,又要往扬州一行,约莫是尊奉了她师父梵清惠的命令,在天下将乱之时,对他宋阀和身在扬州的宇文阀做出一番观察。
也难为她小小年纪,便已要操心这等天下争权之事。
宋师道一边想着,一边蹑手蹑脚地往后退了出去,看得那船尾的老者又拍了一次额头,大叹宋二公子太过掉价。
却不知道,他们所犯的错,何止是让宋师道在“师姑娘”的面前大失宋阀公子的身价,还有一他们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!
那白衣以仙,姿容无双的剑客,根本不是慈航静斋的圣女师妃暄,她所用的也不是慈航剑典,她此行前往扬州,更不是为了考验宇文阀和宋阀谁更适合争霸天下,现在北向而望,也不是在操心历阳的战局。
师青若此刻的心声归结起来,大概只有一句话一都怪沈孤雁这个祸害!
要不是这家伙为了在她面前争个表现,显得比其他人更有本事,他也就不会发现一座古墓,在其中寻到了尊古怪的玉璧。
正是这尊玉璧,让她上一刻还是迷天盟的师圣主,下一刻,从一阵天地倒转的晕眩中醒来,就到了这个世界。
更倒霉的是,她睁开眼后,不仅没见到那始作俑者,反而没走出多远,就遇到了一个可怕的女人,也变成了她的“囚徒”。
饶是她的武功已算极高,在那个女人面前仍有一线之差。
毕竟,以师青若看来,那女人的功夫比起当年破碎虚空而去的关七,也仅有少许的差距。
在不知道对方身份,不知道此间高手是否都有这等水准之前,师青若完全没法擅动,只能一面应付着那女人的招揽和收徒意愿,一面旁敲侧击地打听此地的情况。
以至于直到半月前,也是距离她来到此间将近满一年,她才暂时脱离了束缚,出来在外走动。
那玉璧果然神异,竟将她带到了隋末乱世之中。
但这个隋末乱世,又与历史上记载的大不相同,就如同她先前所处的那个时空一般,有着武功在其中造成种种影响。顶尖战力的武功,比起先前的汴京武林,还要可怕上数倍。
除却各地为反抗暴隋而起的义军,四大门阀势力,在江湖上还有正道魔门势力的一席之地。
正道的其中一方代表,就是被宋师道误会的慈航静斋。
而魔门,则分为两派六道,其中两派,一个是阴癸派,一个是花间派,而阴癸派,正是她这一年间所处的地方。
抓了她,又强迫她拜师的女人,便是阴癸派的掌门,阴后祝玉妍。
但师青若虽是敷衍着答应了祝玉妍,要以阴癸派弟子的身份在江湖上走动,帮她兴复魔门,实际上满脑子都是要尽快寻找到回去的办法,才懒得管这里的一堆事情。
不反过来给祝玉妍一下,以报先前的劫掠之仇,都得算她有素质。
而此间江湖之上,对她来说最有吸引力的东西,莫过于传说中的和氏辛身逢乱世,带有谶纬之说的东西,往往会被放大其作用,和氏璧就是这样。
自师青若出山以来,已数次听到有人提起“和氏玉璧,杨公宝库,二者得一,可安天下”这样的话。
这两日,她又从宋师道这里听到了一个消息,说的是:宋家历代传言,和氏璧乃是一块从仙界传下来的玉石,拥有着匪夷所思的力量。
若说有什么东西,能让她回去,恐怕也只有和氏璧了。
近来江湖上又有传闻,说有人在洛阳见到了一片宝光,或许与和氏璧有关。
如此说来,那和氏璧极有可能就在洛阳。
但师青若虽然急于寻到和氏璧的线索,总不能出门就跟祝玉妍撕破脸,表示自己要单飞不干了,还是先如她所愿,和岭南宋阀结一份善缘吧。
反正她又没说自己是师妃暄,是慈航静斋的圣女,只是报了姓氏没报名字而已,对宋师道也没干什么坏事,他误会了那是他的问题,关她师青若什么事。
总之,宋师道要是真的想要找人怪罪的话,那还是怪沈孤雁吧刚想到这里,师青若的目光忽然凛,一把握住了眼前的扶栏。
“师姑娘!”宋师道匆匆两步又赶了上来。
艨艟忽然停下,让他险些收步不急,从扶栏边上翻出去。
幸而他总算还记得自己不能满眼都是佳人,又还身负武功,一脚踏实止住了摔跌。若是没将他那一连串的动作全部看在眼中,倒也没那么人,乍看去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公子。
当他朝着远处并行的快船看去时,唇角也闪过了一缕厉色,俨然是对那突如其来的另一方人马大为不满。
若不是他们忽然出现,也不至于让他险些在师姑娘面前丢了脸面。
“那是”
“宇文阀的人!”宋师道一眼便瞧出了对方的身份。
他朝着同在船上的宋阀高手招了招手,“去问问那头是什么情况?”
若是他没看错的话,宇文阀的目标并不是他,而更像是在为了某种目的,故而封锁了江面。
三艘军舰,并上数以百计的快艇横亘在江面之上,宛若一道铁索拦截于大江之上,但船头全部朝着东面,而不是他来的西面。
师青若打量了片刻:“他们像是在找人。”
“不错。”宋师道认可师青若的判断。
那是找人的架势。
他想了想,又道:“倘若真是在找人的话,宇文阀会告诉我他们在找什么的。与其让我去猜,甚至去抢先他们一步找到人,还不如明明白白告诉我他们在找什么,换来宋阀的默不过问。”
宇文阀别管他们这次贩卖私盐的事情,宋阀也别管那头的寻人。
师青若虽未答话,却对宋师道此刻的表现高看了一眼。
相比起先前的举止失仪,这句判断,才有了四大门阀子弟的标准水平。
宋师道的判断也确实没错,不过炷香光景,被派遣去问询的人就已带回了消息。
“宇文大总管说,他本要从扬州取一份名为《长生诀》的武功秘籍送给陛下,希望陛下能自这门奇功中有所收获,获得长生不老之力。哪知道去晚了一步,竟让两个小毛贼将《长生诀》盗走,又有一位高丽刺客护送着这两名小贼逃离。为了防止这三人逃离,不得已之下,选择了封锁江面。”
…《长生决》?”宋师道皱眉沉思,总觉得自己先前应当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过这门武功的名字。
偏偏一时半刻之间,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料来应当是一门奇功吧。
可宇文化及近年间权力日盛,并不像是会希望昏君杨广长命百岁的样子。说不定能让昏君早些去死,他还能借着扶持新君,或者是干脆取而代之,得到更高的地位。
“要么就是他要假借为陛下寻找武功秘籍的理由,自己将那《长生诀》弄到手中,要么.…”
“要么就是那武功秘籍不是什么寻常的武功,越练越容易出岔子,甚至早登极乐。
宋师道有些意外:“师姑娘将话说得倒是直白。”
师青若颔首:“宋公子的船上,我应当有说话的自由。”
宋师道的脸上闪过了一抹红云,这是自然。”
这羞涩并未持续多久,只因宋师道忽然瞧见,远处有一艘小船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了过来,那船上先一步走出的公子,先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,总是要招呼两句的。
在与他遥遥对视后,那锦绣衣衫的贵气公子一脚踏起,身形缥缈地在空中凌越而过,便落在了宋师道的船头。
宋师道的笑意不达眼底,却还是朝着对方拱了拱手:“侯公子怎么也在此地?
他一边说,一边随即朝前走出了几步,恰好挡住了师青若的半个身子。
眼见宋师道这表现,锦衣公子打开折扇的动作微微一顿,“宋公子未免太过小心了一些。我侯希白虽在江湖上得了个多情公子的名号,但也不是个恶劣好.色之人,虽喜欢见到美人便请求对方让我绘制入画,画在我那折扇之上,但向来尊重她们的意见,绝不强求一一”
“倒也不必防我如防狼。”
他也只是因为宇文阀的拦江之举颇觉麻烦,想着若是能够借助宋阀的庇护行路,怎么都能少点盘问。哪知道,宋师道的船上竟有佳人相伴,还让宋师道很有踢他下船的冲动。
这都叫个什么事!
可当侯希白看清宋师道挡住那姑娘的模样时,他手中的折扇忽然一松,啪嗒一声掉在了甲板之上。
师青若声色清冷:“这位是.?”
侯希白骤然听到这一句,顾不得自己那好不容易绘制成的美人扇,连忙开口答道,“在下姓侯一一“我没有问你。”师青若定定地朝着侯希白的身后看去,“我问的是你身后的人。
船上的人都能看得到,多情公子侯希白并不是自己单独上船来的。与他一并踩着小船跳上大船的,还有位玄色长衫的公子,轻功比起他来有高无低,更不似侯希白一般失态,弄出了这样大的动静。
宋师道也颇为赞赏地看着这容貌俊逸神态狂狷的青年,大觉对方相比侯希白,属实要沉着冷静得多,并未对师姑娘露出半点的失态,不知又是江湖上何方势力栽培出的人物。
他有着一头格外醒目的白发,特征极是好认。按理来说,若是先前曾在江湖上走动,不应该没有传出过任何的名声。
除非…他和师姑娘一般,先前还在师门中静修。
侯希白挫败地扯了扯嘴角,足尖勾一挑,不必弯腰伸手,那把标志性的美人扇,就已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。
他方才没能给眼前的绝代佳人留下个好印象,此刻总不能再无视她的问题,执扇回道:“这是我的师弟沈孤雁,先前未在江湖上露面,便没传出什么名号来。”
宋师道“咦”了一声,“原来侯公子还有个师弟,若是现在才出来行走的话,先前应当是在跟随令师学艺?”
侯希白笑了笑:“宋公子说得这是什么话。我又不似宋公子你一般,能有个号称天刀的父亲,更没有这个本事,立地悟道习武,自然是有师父的。不过你也知道,我就会些风雅本事,宁可游戏花丛,武功也就只有轻功拿得出手,我那师父自然也只是个世外闲人。
这话客套客套也就算了,以宋师道的眼力不会看不出,侯希白这话中有几分真伪。
他能四处绘制美人图,却从不被人找麻烦,本事自然不小,而他的那位师弟,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普通人。
若不是这名为沈孤雁的青年看来目光清正,从未斜视到师姑娘的身上,侯希白也已为自己先前的失礼而道款,宋师道便不会如此刻一般,答应了侯希白暂时借船落脚的请托,给两人找了客房安顿下来。
只要这两人少将主意打到师姑娘的身上,捎带他们一程倒也无妨。
但宋师道又怎么会想到,当夜色降临的时候,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夜色里的鬼魅,从客房的窗扇一掠而出,顺着船舱间的阴影流动,游进了扇半开半合的窗户。
那客舱的窗户摇晃了一下,在无声之间合拢了起来,隔绝开了窗口的一片月光。
就是在月光消失的刹那,一道烛光燃起在了客房的桌案之上。
不,不只是烛光,还有另外的一道光。
沈孤雁没有后退,只是停住了脚步,垂眸看着自己的脖颈之前。
他落地的刹那,被烛光照亮一线的剑光已经横在了他的面前,仿佛他要再往前走出一步,这剑便要削断他的脖子。
这显然不只是对他夜半擅闯的惩罚,还有其他的私人恩怨。
沈孤雁再不复先前的目不斜视,比起宋师道还要痴迷地望着不远处的那张脸:“子衿,你我怎么说也有一年未见了,我这一年里收不到你的消息,吃不好睡不好,头发变得更白了,你就一点也不心疼我?”
师青若眼帘一翻,一点不见被他这话打动的样子。“若我未曾记错的话,那多情公子侯希白在江湖上不过区区一个散人,可在魔门两派六道中,他的身份并不寻常。他这一手美人图技艺,出自花间派,而他的师父,正是有着邪王之称的花间派继承人石之轩。”
侯希白说,沈孤雁是他的师弟,那么沈孤雁的师父是谁,好像没有第二个答案了。
她该说什么好呢?
“沈孤雁啊沈孤雁,这魔门邪王石之轩真是看透了你的本质,将你收作了徒弟。我心疼你干什么,我该祝贺你找到了狼狈为奸的绝佳搭档。”
沈孤雁垂眸失笑,朝着师青若又走近了两步,直到一把握住了师青若持剑的那只手。紫薇软剑仍旧横在他的脖子上,却始终距离他有一线之差,只有剑气贴着他的皮肤,并未撕裂开他的咽喉,让他唇角的笑意更是飞扬。
他的尾指动了动,正点在了师青若腕上的一只金铃之上,发出了当啷的一声轻响。
“子衿为何单单说我呢?我被邪王石之轩看上,你又何尝不是一一”
沈孤雁的眼尾微挑,长睫之下的眸光里,泛着一抹以水柔波,“你又何尝不是得了阴后祝玉妍的青眼,与我正好相对?
让人一见面就想感慨一声:多有缘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