律皊怕厨房的人为他担心,特意绕了一下,然后回到昨天“找到”的路前往“鸱枭”的老巢。
声音:“你人缘很好呀!”
律皊笑笑:“是那个人很热心——在这里做事的人也有很多并不坏,对不对?”
声音:“对。他们只是得到的选择比较少,又正好被这里选择了。”
律皊:“嗯。谢谢你一直帮我!”
声音:“我有好多事可没告诉你呢。”
律皊:“我明白,要让我自己看,自己分辨。不过,我这次需要先吃了东西再进去吗?”
声音:“我建议你直接进去,有好吃的。”
果然,与昨天不同,有两个蒙面人候在窠巢门口,见了律皊便行礼招呼:“里面请!”
律皊心想:这回可能看不到“真”,只能见着“假”了。不过这房屋、布局、摆设、里面的人……有好多一时半会儿假不了。
被两个蒙面人一前一后夹在中间,虽然道路有分叉,他却只有一个方向可以走。律皊有一种感觉,或许有的人在有的情况下,所谓的选择只是一种摆设,“身不由己”并非只是单纯的借口,他们是真的很难自主、很难摆脱,除非有很强的意志、力量,或者能够豁出去。
律皊被带到一个整洁大气的房间,表面看起来很正常,然而有些地方与普通房间还是不一样——有点像绝继岛上的某些房间,有机关、密道的那种。
一张大桌子,上菜的也是蒙面人,不说话,也分不出男女。律皊心想自己要是在这里倒是挺好隐藏身份。又一想,不会武功肯定进不来,而且进来了八成得干坏事,还是不行。
上了一桌子菜,有酒有茶,带律皊进来的其中一个蒙面人对他道:“我家首领不在,招待不周还请多担待。您慢用!”
说完便和另一个蒙面人一起退了出去。
律皊还第一次见这样待客的,好吃好喝,没人陪。
律皊眨眨眼,想想怎么回事。
声音对他道:“没下毒,放心吃。那边厨房都知道你来这儿了,任梧凤肯定知道,你要是死了,“鸱枭”没法交代。鸷确实不在,你来得太突然,手下人估计不确定什么可以说、什么不该说,所以让你自己吃饭。”
律皊看着这一桌子的菜,问道:“我没吃完的会浪费吗?”
声音:“说不好,如果怕你动了手脚也可能会倒掉。毕竟对他们来说你太诡异,谁都没接触过。”
被暗影门的组织觉得诡异,这种感觉真稀奇。律皊想了想,起身走去开门。两个蒙面人果然候在外面,没有走远,听见开门声便转过来看向他。
律皊对他们道:“那么多菜,我一个人吃不完,请多叫些人和我一起吃吧。”
蒙面人对视了一下,其中一人道:“我们不能在‘鸱枭’以外的人面前摘下面罩。”
律皊:“……这样好了,请大家先来陪我坐一下,我很快就吃完了,然后大家再吃,行不?”
他们没有想到,顿了一下,一个蒙面人道:“好。”
于是他们叫来了七个人,连他们俩总共九个人,一起坐下来看着律皊吃饭。律皊把每道菜都夹了一些放到自己碗里,还盛了一碗汤,稳稳吃完了。
律皊起身道:“你们慢用。我随便转转,一会儿就回去。”
其他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看看桌上整整齐齐的饭菜,规规矩矩放着的碗筷,有些为难。
律皊走到门外,另外两个蒙面人围过来,像是受到屋里某人的指示,不过外人看不出来。和上次不同的是两个蒙面人跟在律皊身后,律皊有了选择路线的自由,虽然被监视着。
窠巢的布局很复杂,不熟悉的人很容易绕晕迷路,而且这还是容易看见的部分。
这边也有厨房,除此之外和宅院那边还是很不一样,感觉除了吃饭睡觉都是练功的地方。
律皊一路没见着什么护卫,却在一个看着很普通的门前看到了守卫。
律皊转过身问跟着他的蒙面人:“这里可以进去吗?”
其中一个蒙面人道:“这下面是兵器库。”
另一个人道:“您要进去看吗?”
律皊想想摇摇头,“不用了。”然后道,“请问你们首领住在哪里?”
两个蒙面人对视了一下,其中一人道:“首领回来您再去比较好。”
律皊想想点点头。
律皊大概转了一圈,然后挑了个偏僻的方向走过去。
其中一个跟着他的蒙面人支吾了一句:“那边……”
律皊假装没听见,他们也就没再多说什么。
走了一段路,律皊看到几排房子,看门窗和布局,感觉每一间都不大。离得最近的一间房关着门,于是律皊走到第二间开着门的房间前,隔着些距离,看到里面有两张床,可以住人,只是这会儿没人在。
再往前走,又有一间开着门,律皊朝里看时,里面一个人也正看向他。那个人坐着,没有蒙面,因为他的脸上有一道伤口,涂了药,还在渗血。他穿着特制的方便解开衣袖的上衣,露出的左手臂上缠着绷带,肤色比较苍白。律皊猜想他可能流了很多血。
律皊看向房间的另一边,一个人仰面睡在床上,一动不动,外侧的腿被固定着,可能是骨折了。
律皊对看着他的男人轻声道:“打扰了!”
男人没有表情,想来脸上受了伤,还是不动为好。
律皊本想安静离开,想想还是绕到离得有些远的后排的屋子看一看。这次他闻到了血腥味,还有腐臭的味道。
这里放的是尸体吗……没有一间房屋开着门,只有窗户开着,可是屋子里很暗,从外面看不清。
律皊鼓了鼓勇气,轻轻推一扇门,没锁,开了。
屋子里只有一张床,上面睡着一个人。等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暗,律皊看到那个人的头转向一边,眼睛正努力看向他。他活着。他也没有蒙面,身上盖了一块布,上面有大片的血迹。他没有呻吟。
律皊走近,看到床边的矮柜上放了药,只有一种。律皊蹲下去看了看,闻了闻,明白了。夕夕曾给他看过,专门讲过,这是一种危险的药,只能适量使用,过量会让人上瘾,产生幻觉,还会让人变虚弱,甚至死去。而它最大的用处是止痛。这里放着那么多,是让他自己取用么……
律皊不知道这个人是否清醒着,他的眼睛浑浊,却分明看着自己。如果他求救,难道真的不救他……
律皊想说什么,却说不出口,他的表情或者目光触动了那个人。那个人张开嘴,呼出难闻的气味。律皊没有回避,一动不动。那个人用嘶哑的声音说了一句:“很快……就过去了。”
律皊很难过,他控制着情绪,起身退了出去,关上门。
律皊调整了呼吸,回过头问两个蒙面人:“他有家人吗?”
一个蒙面人回道:“有,在镇上。骨灰和财物到时会送过去。”
其实律皊不知道是哪个镇上,但这样的安排居然能让人稍稍安心。疡医还在忙吧,自己应该来帮忙吗?把坏人治好,让他们继续去做坏事吗?可是无论如何,怎么总还是觉得人命最重要呢……
律皊对两个蒙面人道:“你们忙吧,我先回去了。”
两个蒙面人把律皊送到门口,律皊对他们致谢离开。
声音觉出律皊的感伤,她还不知道他所拥有的力量。
声音问律皊:“想不想去‘镇上’看看?”
律皊:“嗯,明天去可以吗?”
声音:“可以。”
从来没细想过暗影门里那些组织的后方,律皊一闭上眼就会看到那块布上的血。虽然有对友人的承诺,虽然有天命在身,虽然知道这凶险,虽然自己也不想死,然而……
律皊晚上好不容易睡着了,却做了一个纵然不算可怕、却也不太好的梦。像是某一场战斗结束,战场上一片狼藉,昏黄的光线,石砾、土堆,金属和血的腥味,倒下的人看不清脸,看不到表情,活着的人在撤退。有人架起重伤的队友。
有人说:“算了吧,反正快死了,带着还危险。”
那人说:“带他回去吧。”
律皊醒过来,像往常一样把事情做完,去了嗣福镇(注:嗣,音sì)。
声音给律皊带路,像之前一样未说详情,让他先自己看看。
要说这镇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,就是青壮年比较少,特别是男的,有的也大多伤残,少小和老人比较多。生活场景看起来倒和其他乡镇没有很大差别。
有一片房屋明显比周围更好,这里是教孩子读书的地方。有人看见在门口张望的律皊,以为他要找人,还聊了几句。这个人谈吐斯文,有些学问。
律皊离开书塾后,特意去看了医馆,发现比普通乡镇好很多,想来这里的医者应该很不错。
无眷昨晚已经将律皊今天的行程告知东方胤,还给了他一身暗影门信使的衣物和面罩。东方胤一早便穿戴好在镇口隐蔽处等着,被无眷施法隐身后跟着律皊。跟他一起观察,听他和别人交谈,听他对无眷说话,不打扰,不干涉。
律皊中午吃了包子。包子铺的大娘待客很热情,大伯揉面时看不出什么,去取东西时有些跛脚,律皊假装没在意,对大娘说包子好吃。
无眷让东方胤去吃午饭,“你这身装扮没问题,离远点儿我给你解除隐身就行。顺便给络绎带点回去吧。”
东方胤照她说的做,去了另外一家店买了包子,和律皊点的相同口味。包子确实做得不错,也给络绎带了。
东方胤到蕈苋时,络绎正在吭哧吭哧烧火准备做饭呢,一看到包子喜笑颜开,正好热一下,几口吃完。
东方胤:“附近除了这里都有暗影门的人活动。”
络绎:“还好有无眷姐姐帮忙!”
东方胤:“嗯。”
络绎:“禾方怎么样?”
东方胤思索良久,没有给出回答。
络绎看看他,等了等,没再追问。
律皊从嗣福镇回到凤巢,递给南枝一包点心。“不知道你爱不爱吃,就带了一点儿。”
南枝笑着看了,“你今天去嗣福镇了?”
律皊点头,“嗯。南枝常去那里吗?”
南枝:“以前在外头的时候会去买东西,和芙蕖一起。”
律皊:“你有什么想买的吗?下次我去的时候带回来。”
南枝:“嗯……镇北有家卖布料的,比较大的那家,大姐姓敖,可以请她帮忙选一些给小孩子做衣服的料子(注:敖,音áo)。”
律皊笑着点头,“好。”
南枝:“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。”
律皊:“嗯。”
南枝:“有关孩子的事,我想先告诉芙蕖一声,免得她说我见外。不过不管对谁说,孩子的父亲都是你,好吗?”
律皊:“好啊!”
南枝:“芙蕖一定会调侃你。”
律皊:“嗯,应该的。”
南枝抿嘴笑笑,她现在比以前笑得多多了。“你对我的事一点也不了解,有点说不过去。”
律皊:“是啊。”
南枝:“我现在讲给你听。”
律皊:“好,我记着。”
南枝:“我是钥野寒霰人(注:寒霰位于钥野中北部。霰,音xiàn),出生在一个还算不错的村子里,家里也挺大,有个大鱼塘,养了好多鱼,后山上还养了鸡。家里经常吃鱼吃蛋,小伙伴们可羡慕了。不过我也羡慕他们,因为家里规矩多,不像他们那么自在。我小时候很喜欢爬到树上去摘果子——看不出来吧?没少被家里数落。”
律皊安静认真地听她讲,不时微笑点头。
南枝:“要不是十五岁那年出了事,家里可能会帮我在附近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,过着普普通通的小日子。”
律皊觉出不是好事,没有问,敛起笑容听着。
“那年我被一个堂叔强暴了。”南枝看着律皊,像是在说别人的事。
律皊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一丝嫌弃,一瞬都没有,让她安心。南枝眨了眨眼,没想哭,也没再伤心,虽然还是有点紧张,有点羞耻,有点不舒服。
南枝:“那个男人是家里最会赚钱、最得长辈宠爱的。他说我勾引他。我那时太小,很害怕,很委屈,尤其是连亲娘都不帮我说话。我那时一直想,他们怎么都不相信我……
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,其实原因很简单,在那个家里他很重要,而我是一个只会吃饭的小姑娘。我爹娘不帮我,可能只是因为他们自私、胆小,或者我对他们而言确实没有那么重要。”
律皊真想抱抱南枝,又怕打扰她的心情,惹她说不下去。只好就这么看着她,静静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