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5章 山长下山
景朝虎贲军甲士如潮水般,簇拥着陆谨上了一顶黑色的轿子,缓缓往长白山而去。
吴宏彪跟在轿子旁,低声道:“大人,姜叹在诏狱中交代,宁朝靖王世子带了投名状北上,意欲投靠我朝。方才姚太医身后那俊朗青年便是世子,要不要卑职去将其招揽?靖王遭阉党迫害,世子身怀大仇,或有大用。”
陆谨坐在轿子里平静道:“不必。上赶着做不成好买卖,只要他想报仇,早晚会来找我们的。”
吴宏彪迟疑了一下:“大人,我是否能派人将陈迹接来,他在宁朝孤身一人,卑职担心他……”
陆谨温声劝慰道:“你回来之后也看见了,朝局动荡,恨我之人如过江之鲫,这半个月来,光是刺杀我的便有二十来个。我将他接回来也只是与我们一起身陷险境,且让他先留在宁朝吧,起码安稳些。”
吴宏彪低头:“明白。”
陆谨在轿子中笑了笑:“我知你挂念他,此次上山之后便留在武庙潜心修行吧,我会让人送十块阳绿翡翠来,你何时踏入寻道境,何时去南方接司曹乙的位置。到时候有你护着他,我也能放心些。”
吴宏彪神情一振,当即抱拳,声音铿锵道:“是。”
陆谨忽然问道:“世子身旁那两人是?”
吴宏彪回答道:“他们须发虽遮住了样貌,但卑职还是认出来了,梁狗儿和梁猫儿。”
陆谨有些意外:“哦,是他。”
轿子来到山脚下,陆谨轻声道:“停轿。”
待轿子落稳,陆谨掀开轿帘,慢慢朝山上走去。
吴宏彪一怔:“大人,怎么不坐轿子?”
陆谨一身灰袍布衣,头也不回道:“山上住着在世的神,俗世的官身自然要收起傲慢。”
吴宏彪低声道:“山长陆阳还未飞升,应该算不得……”
陆谨随口道:“山长没飞升,只因未找到世间另一位剑种行官,若找到,自然就飞升四十九重天了。”
吴宏彪问道:“虎贲军要不要跟着,万一有人在山路上设伏……”
陆谨笑了笑:“不必带,挑几个人跟我上山就行了,在武庙地界,没人能杀朝廷命官。”
他提着衣摆,不紧不慢的踏着雪,穿过山林,穿过雾凇,再走一千四百四十二级石阶。
凡人之躯登山极累,但陆谨一言不发,连被人搀扶都不需要,硬生生从白天走到子夜,走到武庙的山门前。
却见山门牌坊立在雪雾中,上有一块牌匾,写着四个大字:天下泰斗!
牌坊左右立柱上,刻着并不工整的对联:
我是天公度外人。
看山看水自由身。
陆谨在牌坊下站定,再不往前一步。
他深吸一口气,拱手作揖到底,朗声道:“今枢密院陆谨奉上大礼,请武庙下山,匡扶社稷!”
……
……
翌日清晨。
姚老头专程在二道白河镇歇了一晚,等到天光大亮才动身上山。
只是,到了山脚下才发现,景朝虎贲军竟还守在山下。见他四人靠近,皆虎视眈眈的看着,将上山的路拦住。
姚老头负着双手来到虎贲军前,轻描淡写道:“连武庙的客人都敢拦?”
虎贲军相视一眼,片刻后,缓缓让出可过一人的小道。
姚老头目不斜视的从一众虎贲军中穿过,踩着石阶往山上走去。
石阶上,朱云溪回头看了一眼虎贲军,小声问道:“下野之人为何能这么快起复,而且方才起复,立马便有滔天权势。”
姚老头神情寡淡道:“他在景朝年轻人心中的地位极高,能起复也不意外。有人说,陆谨下野不像是真的失势,更像假意失势,让那些暗地里反对他们的人都跳出来,而后赶尽杀绝。”
梁狗儿挑挑眉毛:“他下野的时候,羽翼一定会被政敌清剿,心腹也会被人暗害,好狠的心。”
姚老头冷笑:“不狠能将自己外甥丢在敌国吗?”
陈迹曾用一封信许诺梁狗儿,只要带着那封信来景朝交给陆谨,定能见到妻子姜琉仙,他自然也知道陈迹与陆谨的关系。
“也不怪老头昨天说话夹枪带棒的讽刺他,这事做的确实不地道,”梁狗儿纳闷道:“他在景朝有滔天权势,为何不让陈迹回来?这不合情理啊。便是景朝再危险,难道还能比敌国更危险?”
姚老头摇摇头:“这便不知道了。”
说话间,山上传来脚步声。
姚老头抬头看去竟是陆谨正在下山。
就在此时,梁狗儿忽然拉过朱云溪,低声道:“闭眼!”
石阶上,陆谨一身灰袍,慢悠悠从姚老头他们身边经过,彼此没再多说一句话。
在陆谨身后,吴宏彪和一名紫衣女子跟着,却见那紫衣女子手中提着一柄长刀,左脸颊一处伤疤从颧骨延伸至而后,耳朵上有一处孔洞。
似乎曾有一支箭矢从她脸颊划过,射穿耳朵。这一箭破了她的面相,原本精致的五官平添几分肃杀之气。
大雪、雾凇、狭窄石阶。
紫衣女子轻盈的像是山中雪妖,不属于人间。她与众人擦肩而过时,目光从每一人脸上掠过,而后波澜不惊的看向山下。
梁猫儿回头看着紫衣女子的背影,刚要开口说话,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。
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家兄长,却从披散的凌乱发丝之间,看到对方平静如湖的眼神,湖里像是藏着一只慢慢合上的扇贝。
待到陆谨等人走远,梁狗儿才慢慢放下左手,肩膀颓然。
梁猫儿急切道:“哥,是嫂子!”
姚老头回身看来:“她就是偷走梁家刀术的姜琉仙?”
梁猫儿赶忙道:“肯定是我嫂子,错不了。”
姚老头皱眉:“那她怎么没认出你?”
梁猫儿迟疑了一下:“她离开的早,她走的时候我还很小,也很瘦……”
姚老头哦了一声:“难怪小狗儿让世子闭眼,是怕对方心中惊悸,发现有梁家刀术的传人在此。”
他斜睨梁狗儿一眼:“之前不是要来找她吗,天天喝得像个混球一样,在我医馆里睡着了还喊着琉仙、琉仙,吵得我老人家半夜以为医馆闹了鬼。如今找到了,怎么不相认?”
梁狗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衣袖,独自往山上走去:“不认了。”
梁猫儿追上前去,在梁狗儿身旁焦急道:“嫂子说不定也有她的苦衷,哥,你心心念念那么多年,如今总算见到了起码得说句话吧,她要是知道你现在的处境,肯定……”
梁狗儿停下脚步打断道:“说什么?说我胳膊没了?说我督脉断了?说我很想她?说我现在需要她来可怜我?”
梁猫儿哑然。
梁狗儿索然道:“猫儿,我已经不是江湖里的人了,她还在江湖里,大家本就不该再相见,相见也不该再相认。”
少年时,他曾以为自己指着天说要名扬天下,自己就成了江湖里的人,总有一天会光芒万丈。
可时过境迁,他好像什么也没在江湖里留下。
梁狗儿从怀里掏出陈迹给他的那封信:“我若真想见她,昨天见到陆谨就该拿出这封信了!”
梁猫儿低声道:“哥,你要真不想见她,那还留着这封信干嘛。”
梁狗儿怔然。
下一刻,他发了疯似的用嘴和左手将信撕得粉碎,又从怀里掏出一只早就没了香味的香囊扔向远方。
梁狗儿往山上走去,背影萧索。
梁猫儿用手背抹了抹眼泪:“以前都好好的,怎么成这样了呢。”
朱云溪拍了拍他肩膀:“别哭了,狗儿师父都没哭呢。”
姚老头讥笑道:“谁说他没哭,他在心里哭得老大声了,我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。”
老人往山上走去,在雪雾中轻飘飘说道:“其实人生不该有重逢。有时候短暂的重逢并非命运的奖励,而是惩罚。猫儿不懂这个道理,陈迹也不懂这个道理,没关系,你们还年轻,等你们到我这个年纪就懂了。”
几人走后。
有人从雾凇间踏雪而来,脚步踩在积雪上,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。
来人来到丢弃的香囊前,俯身弯腰,小心的将其捡起。
她凝视山上许久,这才再次转身离去。
……
……
一路上山,从清晨到日暮,再无人说话。
来到山门前,姚老头看着牌坊上的“天下泰斗”四个字,神色有些恍惚。
远处,只见龙门峰与天豁峰之间一处缺口有水倾泻而下,飞泉挂壁,宛成瀑布,声闻十里外,形同白练。
然而就在此时长白山主峰之上,银镜似的湖面骤然波涛翻涌。
天池旁的一间间草庐里,有人听见水声响动,纷纷钻出屋子凝视湖面:“三十年,又等到了!”
“快快快,我苦修十余载,这次合该轮到我了!”
刹那间,一柄三尺三寸横刀从湖面飞出,直奔苍穹。
只见它飞出百余丈后,径直向山外飚射。
武庙中人高呼一声:“你娘的,怎么又给了外人!”
呼声中,百余人冲出草庐,一边抬头看着横刀的去处,一边往山下跑去。
追到山门处,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那柄横刀落在朱云溪手中,顿时骂骂咧咧起来:“你他娘的谁啊……”
话音戛然而止。
一位布衣中年惊诧道:“姚先生?”
姚老头抬眼看他:“小吴啊。”
被称为小吴的中年人恭恭敬敬拱手作揖:“姚先生别来无恙。”
他见旁人都愣着,赶忙提醒道:“想挨揍吗,赶紧行礼!”
武庙众人纷纷行礼。
小吴直起身子,迟疑道:“姚先生怎么来了?”
姚老头随口问道:“你们山长呢?”
小吴为难道:“姚先生来得不巧我家山长今早就下山了。”
姚老头怔了一下:“下山了?他去哪了?”
小吴解释道:“回禀姚先生,昨夜枢密院枢密使陆谨送来消息,军情司人马在宁朝洛城听见武道鸣音,还顺着武道鸣音找到了些许剑灰。想来是剑种门径传人终于现世,山长下山杀人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