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里光线很暗。还没等看清,一个披散着头发鬼魅一般的女人便扑向他,张牙舞爪,乍看挺吓人。然而律皊没感到害怕,虽然不合常理,但是挺安心。
他没有夺门而逃,只是抬起手臂护住头,解释道:“打扰了!我在这里等鸷回来。”
女人的动作停下来,又吼了一声吓唬他。见他一动不动,她的头歪向一边,又歪向另一边,似乎有些纳闷。女人的手指在空中抓了两下,没有更靠近他,突然转身跑到里面去了,速度很快。
律皊问声音:“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吗?”
声音回答:“是。”
于是律皊轻轻走进去,四处寻找,没有惊险的感觉,反而像是在和小孩玩躲猫猫。屋子里有点乱,然而气氛却有点暖,与进门之前的想象完全不一样。
声音没想到不用靠她帮忙,律皊的直觉那么敏锐,很快就在看上去装满了衣服的箱子里找到了女子。
女子蜷在里面,似乎有些害怕。
律皊做出夸张的神情,“找到你了!”
女子尖叫着,手舞足蹈地站起来,跨出箱子,面对着墙蒙上眼睛。
律皊见她只穿了很少的衣服,光着脚,肤色看着倒没有特别冷,可能因为一直在活动。
女子等了半天,转过来,发现律皊还在他身后,感觉很奇怪。
律皊对她道:“先穿上衣服吧。”
女子一边发出奇怪的声音,一边笑着跑开。律皊从箱子里拿出几件衣服,跟过去。
女子扑到床上用被子盖住头。律皊站在床边拎着几件衣服问她:“你想穿粉色的,绿色的还是白色的?”
女子像小动物一样从被子里钻出一个头,龇着嘴笑。“粉的——不要,白的。”声音也像小孩一般比较尖细。
律皊把白色的衣裳放到床上,笑道:“快点穿哟。”然后转身去把其他的放好,顺手把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叠整齐放回箱子里。
再看女子,她已经穿好了,只是衣带没系好,松着吊着。律皊看她没有防备自己,伸手帮她解开重新系好。
律皊:“好了。冷吗,要不要多穿一件?”
女子把脸转向一边,马上又转向另一边,算是摇头吧。
律皊见她的头发散着,微笑道:“我帮你梳头发好不好?”
女子很开心地连连点头,然后自觉地在妆台前坐好。律皊见有妆台,觉得高兴。女子的头发打了很多结,律皊耐心地慢慢梳,女子倒有些坐不住,扭来扭去。
律皊猜想女子的头发可能经常被用力地揉来揉去,才会打那么多结,便和女子开玩笑道:“别那么使劲乱揉头发,小心秃掉哟!”
女子露出“万万没想到”的夸张表情,拿起镜子,左看右看,看着还挺多,才似乎放心下来。女子又把一只手插到头发里,露出很享受的表情,律皊看着,感觉安心。
早已经回来的鸷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里看着屋子里发生的一切。
声音看着他,心里问道:“没想到吧?”
律皊帮女子梳了一个很精致的发髻,女子看了偷着偷着乐,看得出她很开心,还有点不好意思。
这时,鸷重新从房门进来,用力走出多年来最重的脚步声,居然还是没能马上被房间里的人发现。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,女子才终于看见他,惊喜地吓了一跳,突然间有很多话想说的样子,又一下子表达不出来,虽然着急还是流露着开心。
在一旁收拾房间的律皊转过头,看着黑色面罩上方阴森森的眼睛,露出温暖的笑容。“首领屋里没有佣人吗?”
鸷伸手挡住高兴扑向他的女子。女子感觉自讨没趣,扫了兴,退到一旁。
鸷回答律皊的语调很冷淡,声音正常。“有一个。”
律皊想起了芈嫂(注:芈,音mǐ),她当时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好,真该感谢她。
律皊看看女子,问鸷: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
鸷:“芎窮(注:芎窮,音xiōngqióng,原本是一种药材的名字)。”
女子听见叫自己的名字,凑过来。鸷做了个回绝的手势,她又怏怏缩到角落里。
律皊看着,解释道:“我就是过来看看,也没什么事,这就回去了。首领要捎什么话吗?”
鸷:“没有。”
律皊对芎窮摆摆手,“我走了。”
芎窮怯怯回应,瞟着鸷的反应。
鸷听着律皊离开,手下锁了门。他想了一会儿才对芎窮伸出手,芎窮马上贴过来,像小狗一样温顺粘人。鸷看着她精致的头发,决定不在白天弄乱它。
鸷有些疑惑:律皊是什么人,少主有什么想法?
看到律皊出来,衣着整齐,神色平和,守在门外的人松了口气。
律皊被送出窠巢时,正好看到有人带一位女子进来。女子长得清瘦,目光深邃,发色比较浅,虽然不像,却让律皊想到了双双。于是律皊对她笑了笑。女子有些奇怪,因为律皊没带面罩,之前也没见过,如果是仆役,不会有人带着。女子也没戴面罩,所以律皊知道她不是“鸱枭”的人,是谁还不知道。
这时一位戴着白色面罩的人跑过来,对女子道:“您终于来了,请随我来。”
那人没顾得上看律皊,女子跟那人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。
律皊问送他出门的人道:“请问刚才进来的那位是?”
一人回答:“银榕大人,来帮我们医治伤患。”
律皊:“哦。”心想接她的那位戴白色面罩的人应该是疡医。
“鸱枭”这边总算了解了一些,律皊决定隔天去“乌鸦”的老巢看看。
“乌鸦”这边,外面还是一样的隐蔽,里面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氛围。
这里有各式玩乐,各种游戏,还能赢钱,当然也有人输钱。有穿着艳丽、戴着各色半透明面纱的女子,姿态妖娆妩媚,被给了钱的人搂着腰带到房间里去。也有带着纱制面罩的漂亮少年,陪着戴黑色面罩的女子。
这里的人见到律皊,有的会多看几眼,但也没特别感到奇怪,应该有人提前交代过了。
律皊还是被两个人看着自己走。他特意走到比较偏的地方去看看,果然还是见到了和“鸱枭”那边一样供伤患休养的地方。不同的是没见到重伤的人,也没闻到那样浓烈的血腥味。
律皊路过有人把守的地方,问了问,还是兵器库。练武场这边也有人,只是没那么多。
律皊正看着、想着,突然听见有人在身边对他说话——“怎么样,我们这边是不是好玩点?”
律皊扭头看到一双带着笑的眼,声音能听出来,于是行礼道:“首领好!”
鸹:“你好!你还想看哪儿?还是先吃个饭?”
律皊笑道:“多谢首领招待!”
鸹:“客气!先吃饭吧。”
律皊:“好。”
如果鸷给人的感觉是万年的冰川,寒冷坚硬,那么鸹的气息最多像萧瑟的秋风,透点凉意。
方桌,两个人,四菜一汤,有鸡有鱼。鸹让律皊先吃,律皊把菜盛到碗里吃完,然后到门外小院里转转,也没转多久,因为鸹吃饭的速度非常快。
鸹:“久等了!”
律皊:“首领的速度比我快得多,方才让您久等了!”
鸹:“别客气。你还想去哪儿?”
律皊:“想去您那儿看看,行吗?”
鸹:“鸷那里你也去了?”
律皊无奈笑笑,“是啊。”
鸹:“你还挺拼的。”
律皊:“还好。”
鸹:“他那里我都不敢去!”
律皊:“那您那里我方便去吗?”
鸹:“方便!我这里很普通,没什么特别的。”
鸹说着便带律皊过去看。
路上,律皊问道:“你们不能让外人看到脸,是少主的命令吗?”
鸹:“暗影门里的组织都这样,比较安全吧。”
律皊:“首领一直在暗影门么?”
鸹:“在很久了。”
律皊:“……那之前呢?”
鸹:“少主没说?”
律皊点头承认。“您能告诉我吗?”
鸹:“可以啊。少主给你的令牌能询问所有人、任何事。”
律皊心里有点没想到,神情尽量没有显露出来,不知鸹可会察觉。
律皊看出鸹的眼中有不解——想来是不知少主出于什么目的把令牌给了自己这样的人吧。
鸹回答律皊:“我是私兵出身。”
律皊:“私兵?”
鸹:“你不清楚?”
律皊:“不好意思,我太孤陋寡闻了!”
鸹:“……”或许这是少主让他来的原因?不会先入为主,只会眼见为实?如果骗他就等于欺骗少主,那可一点都不好玩。
律皊知道鸹在思考哪些能说,哪些不好说,耐心等着。
鸹:“如果你想听,等下到屋里坐坐,我慢慢告诉你。”
律皊:“谢谢首领!”
鸹的住地外面和鸷那边一样有守卫。穿过院子,进到里屋,到处整整齐齐,却透着丝丝寒意。律皊渐渐感觉到,这里主人的内心似乎比表面看起来要冷一些。
鸹给律皊倒了杯茶,自己背过身也喝了一杯,然后转身坐下,对着律皊。
鸹:“私兵不同于正规军,没有记录在册,只是拿钱干活,而且多半是干‘脏活’。”
律皊捧着茶杯喝一口,安静听着。
鸹:“不过我以前也算跟着朝中大员。”
律皊点点头,轻轻道:“您为什么加入暗影门呢?”
鸹:“怪我太积极,爬得太高了,知道太多秘密,无法退出。如果不想再干私兵,还想活命,只能加入暗影门。”
律皊一边努力理解,一边露出适当的表情。
鸹看着律皊,接着道:“那些大人要干脏活的时候就派我们出去,出了事跟他们没关系。他们天天装无辜、装清高,越看越烦。
暗影门会承认自己干的事情,而且给的条件更好。以前兄弟们得了东西大多都得交给那些不干事的,少主跟他们不一样,少主只管要紧事,顺手的那些小利,谁得谁拿去,只要分好别乱就行了。”
律皊点头表示明白,其实还需要时间完全理解。
鸹盯着律皊的眼睛,“像我这种杀人无数的人,你害怕吗?”
律皊点点头,轻轻道:“怕!只是少主让我来,我也很怕他。”
鸹笑了一下,“大实话!”
律皊:“首领杀了那么多人,会害怕吗?”
鸹:“怕——就完了。每一块地底下都可能埋着白骨甚至冤魂,人们依旧在上面盖房子,种庄稼,吃喝玩乐,不是吗?”
律皊:“……确实!”
鸹:“你还想问什么?”
律皊:“谢谢首领不嫌我烦!”
鸹:“如果你如实转达少主,那是我该谢谢你!”
律皊:“如果少主问起,我只敢说实话。”
鸹:“不需要额外的报酬?”
律皊:“除了少主给的,律皊都不敢要。”
鸹看着律皊,律皊也看着鸹的眼睛,稍后,两人同时笑了一笑。
律皊接着问道:“加入‘乌鸦’也不能退出吧?”
鸹:“是啊。不过我有机会选择不加入,少主不会强迫。我也不会强迫手下人,有不愿加入的,可以离开。”
律皊:“如果一开始加入了,开始做事时退缩了,还能活下来吗?”
鸹:“如果是胆子小,可以训练一下,实在不是这块料也没办法。也有那种人,临阵说不干了,如果他还不知道什么要紧事,可以放他走。强迫别人是给自己找麻烦,没有好处还杀人,我觉得挺蠢的。”
律皊感觉鸹说的是他的真实想法。他或许是损人利己的人,也或许是残酷的人,却不是单纯喜欢杀戮的人。
律皊换了话题:“首领一个人住,没有女人吗?”
鸹:“有几个,不过她们也伺候别人。”
律皊:“首领不担心她们不可靠吗?”
鸹:“还好吧。她们就住在这里,爱美爱钱,暂时应该不会对我不利。”
律皊露出“知道了”的表情,准备告辞。“打扰了您那么久,我这就回去了。请问首领需要我传什么话吗?”
鸹:“谢了!有事我会禀告少主。欢迎你随时来玩。”
律皊:“多谢首领!”
律皊行礼离开,鸹看着他走远,若有所思。